詩云:
在天愿為比翼鳥,,在地愿為連理枝,。
天長地久有時盡,,此恨綿綿無絕期。
這四句乃是白樂天《長恨歌》中之語,。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之夜,,在長生殿前對天發(fā)了私愿:愿生生世世得為夫婦。后來馬嵬之難,,楊貴妃自縊,,明皇心中不舍,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,。道士凝神御氣,,見之玉真仙宮,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愿,,還要復降人間,,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。所以白樂天述其事,,做一篇《長恨歌》,,有此四句。蓋謂世間惟有愿得成雙的,,隨你天荒地老,,此情到底不泯也。
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愿成雙的古怪事,,做個得勝頭回,。宋時唐州比陽,有個富人王八郎,,在江淮做大商,,與一個猖伎往來得密。相與日久,,勝似夫妻,。每要取他回家,家中先已有妻子,,甚是不得意,。既有了娶娼之意,歸家見了舊妻時,,一發(fā)覺得厭憎,,只管尋是尋非,要趕逐妻子出去,。那妻子是個乖巧的,,見不是頭,也就懷著二心,,無心戀著夫家,。欲待要去,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趲得些私房,,未好便輕易走動,。其時身畔有一女兒,年止數(shù)歲,,把他做了由頭,,婉辭哄那大秀道:“我嫁你已多年了,女兒又小,,你趕我出去,,叫我那里去好,?我決不走路的�,!笨诶锶绱苏f,,卻日日打點出去的計較。
后來王生竟到淮上,,帶了娼婦回來,。且未到家,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,,與他一同住下,。妻子知道,一發(fā)堅意要去了,,把家中細軟盡情藏過,,狼犭亢家伙什物多將來賣掉。等得王生歸來,,家里椅桌多不完全,。箸長碗短,全不似人家模樣,。訪知盡是妻子敗壞了,,一時發(fā)怒道:“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,今日定要決絕,!”妻子也奮然攘臂道:“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,,只是要我去,我也要去得明白,。我與你當官休去,!”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。一直嚷到縣堂上來,。知縣問著備細,,乃是夫妻兩人彼此愿離,各無系戀,。取了詞,,畫了手模,依他斷離了,。家事對半分開,,各自度日。妻若再嫁,,追產(chǎn)還夫,。所生一女,兩下爭要,。妻子訴道:“大秀薄幸,,寵娼棄妻,,若留女兒與他,日后也要流落為娼了,�,!敝h道他說得是,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,,各無詞說。出了縣門,,自此兩人各自分手,。
王生自去接了娼婦,到家同住,。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,,買些瓶罐之類,擺在門前,,做些小經(jīng)紀,。他手里本自有錢,恐怕大秀他日還有別是非,,故意妝這個模樣,。一日,王生偶從那里經(jīng)過,,恰好妻子在那里搬運這些瓶罐,,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,好言對他道:“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,,何不別做些什么生意,?”其妻大怒,趕著罵道:“我與你決絕過了,,便同路人,。要你管我后的!來調(diào)甚么喉嗓,?”王生老大沒趣,,走了回來,自此再不相問了,。
過了幾時,,其女及笄,嫁了方城田家,。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,,盡數(shù)與了女婿,約有十來萬貫,,皆在王家時瞞了大秀所藏下之物,。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,,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。
后來王生客死淮南,,其妻在女家亦死,。既已殯殮,將要埋葬,,女兒道:“生前與父不合,,而今既同死了,該合做了一處,,也是我女兒每孝心,。”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,,重復開棺,,一同母尸,各加洗滌,,換了衣服,,兩尸同臥在一榻之上,等天明時刻了,,下了棺,,同去安葬。安頓好了,,過了一會,,女兒走來看看,吃了一驚,。兩尸先前同是仰臥的,,今卻東西相背,各向了一邊,。叫聚合家人多來看著,,盡都駭異。有的道:“眼見得生前不合,,死后還如此相背,。”有的道:“偶然那個移動了,,那里有死尸會掉轉來的,?”女兒啼啼哭哭,叫爹叫娘,,仍舊把來仰臥好了,。到得明日下棺之時,動手起尸,兩個尸骸仍舊多是側眼著,,兩背相向的,,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。女兒不忍,,畢竟將來同葬了,,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。此是夫婦不愿成雙的榜樣,,比似那生生世世愿為夫婦的差了多少,!
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拆散了,死后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,�,?梢娛篱g的夫婦,原自有這般情種,。有詩為證:
生前不得同衾枕,,死后圖他共穴藏,。
信是世間情不泯,,韓憑冢上有鴛鴦。
這個話本,,在元順帝至元年間,,淮南有個民家姓劉,生有一女,,名喚翠翠,。生來聰明異常,見字便認,,五六歲時便能誦讀詩書,。父母見他如此,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,,等他多讀些在肚里,,做個不帶冠的秀才。鄰近有個義學,,請著個老學究,,有好些生童在里頭從他讀書,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,。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,,叫名金定,生來俊雅,,又兼賦性聰明,。與翠翠一男一女,真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,,況又是同年生的,,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:“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,,又是一般的年紀,后來畢竟是一對夫妻,�,!苯鸲ㄅc翠翠雖然口里不說,心里也暗地有些自任,,兩下相愛,。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,以見相慕之意,,詩云:
十二欄桿七寶臺,,春風到處艷陽開。
東園桃樹西園柳,,何不移來一處栽,?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,詩云:
平生有恨祝英臺,,懷抱何為不肯開,?
我愿東君勤用意,早移花樹向陽栽,。
在學堂一年有幸,,翠翠過目成誦,讀過了好些書,,已后年已漸長,,不到學堂中來了。十六歲時,,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,。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,便關了房門,,只是啼哭,,連粥飯多不肯吃了。父母初時不在心上,,后來見每次如此,,心中曉得有些尷尬。仔細問他,,只不肯說,。再三委曲盤問,許他說了出來,,必定依他,。翠翠然后說道:“西家金定,與我同年,前日同學堂讀書時,,心里已許下了他,。今若不依我,我只是死了,,決不去嫁別人的,!”父母聽罷,想道:“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,,卻是家道貧窮,,豈是我家當門對戶?”然見女兒說話堅決,,動不動哭個不住,,又不肯飲食,恐怕違逆了他,,萬一做出事來,,只得許他道:“你心里既然如此,卻也不難,。我著媒人替你說去,。”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,,對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,。媒媽道:“金家貧窮,,怎對得宅上起,?”劉媽道:“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,又曾同學,,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,,故此要許他�,!泵綃尩溃骸爸慌抡舷迂毑豢�,,既然肯許,卻有何難,?老媳婦一說便成,。”
媒媽領命,,竟到金家來說親,。金家父母見說了,慚愧不敢當,,回復媒媽道:“我家甚么家當,,敢去扳他?”媒媽道:“不是這等說!劉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,,幾番啼哭不食,,別家來說的,多回絕了,。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,,已許下他,肯與你家小官人了,。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,,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,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,�,!苯鹄戏蚱薜溃骸皳�(jù)著我家定哥才貌,也配得他翠小姐過,,只是家下委實貧難,,那里下得起聘定?所以容易應承不得,�,!泵綃尩溃骸皯杏刹坏貌粦校缓冒颜f話放婉曲些,�,!苯鹄戏蚱薜溃骸霸醯耐袂俊泵綃尩溃骸岸裎姨婺銈魅�,,只說道寒家有子,,頗知詩書,貴宅見諭,,萬分盛情,,敢不從命?但寒家起自蓬篳,,一向貧薄自甘,,若要取必聘問婚娶諸儀,力不能辦,,是必見亮,,毫不責備,方好應承,。如此說去,,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,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,。必然是件將就了,�,!苯鹄戏蚱薮笙驳溃骸岸喑兄附蹋袆谥苋珓t個,�,!�
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復命,劉家父母愛女過甚,,心下只要成事,。見媒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,不能下禮,,便道:“自古道,,婚姻論財,夷虜之道,,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,,那在財禮?但是一件,,他家既然不足,,我女到他家里,只怕難過日子,,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個贅婿,,這才使得�,!泵綃屧侔汛艘獾浇鸺胰フf,。這是倒在金家懷里去做的事,金家有何推托,?千歡萬喜,,應允不迭。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,,把金定招將過去,。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,,多是女家自備了過來,。從來有這話的:入舍女婿只帶著一張卵袋走。金家果然不費分毫,,竟成了親事,。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,父母拗他不得,,只得曲意相從
當日過門交拜,,夫妻相見,兩下里各稱心懷,。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詞,,贈與金生道:
曾向書齋同筆硯,,故人今做新人。洞房花燭十分春,。汗沾蝴蝶粉,,身惹麝香塵。殢雨尤云渾未慣,,枕邊眉熏羞顰,。輕憐痛惜莫辭頻。愿郎從此始,,日近日相親,。——右調(diào)《臨江仙》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:
記得書齋同筆硯,,新人不是他人,。扁舟來訪武陵春。仙居鄰紫府,,人世隔紅塵,。誓海盟山心已許,幾番淺笑深顰,。向人猶自語頻頻,。意中無別意,親后有誰親,?(調(diào)同前)
兩人相得之樂,,真如翡翠之在丹霄,鴛鴦之游碧沼,,無以過也,。誰料樂極悲來,快活不上一年,,撞著元政失綱,,四方盜起。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,,沿海一帶郡縣盡為所陷,。部下有個李將軍,領兵為先鋒,,到處民間擄掠美色女子,。兵至淮安,聞說劉翠翠之名,,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,,看得中意,劫了就走,。此時合家只好自顧性命,,抱頭鼠竄,,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?眼盼盼看他擁著去了,。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,,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,爭奈元將官兵,,北來征討,,兩下爭持,干戈不息,,路斷行人,。恐怕沒來由走去,,撞在亂兵之手死了,,也沒說處。只得忍酸含苦,,過了日子,。
至正未年,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,,自江南江北,,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,盡歸掌握,。元朝不能征剿,,只得定議招撫。士誠原沒有統(tǒng)一之志,,只此局面已自滿足,,也要休兵。因遂通款元朝,,奉其正朔,,封為王爵,各守封疆,。民間始得安靜,,道路方可通行。金生思念翠翠,,時刻不能去心,。看見路上好走,,便要出去尋訪,收拾了幾兩盤纏,,結束了一個包裹,,來別了自家父母,,對丈人,丈母道:“此行必要訪著妻子蹤跡,,若不得見,,誓不還家了�,!蓖纯薅�,。路由揚州過了長江,進了潤州,,風餐水宿,,夜住曉行,來到平江,。聽得路上人說,,李將軍見在紹興守御,急忙趕到臨安,,過了錢塘江,,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興。去問人時,,李將軍已調(diào)在安豐去屯兵了,,又不辭辛苦,問到安豐,。安豐人說:“早來兩日,,也還在此,而今回湖州駐扎,,才起身去的,。”金生道:“只怕到湖州時,,又要到別處去,。”安豐人道:“湖州是駐扎地方,,不到別處去了,。”金生道:“這等,,便遠在天邊,,也趕得著�,!庇谑且宦废蚝輥�,。
算來金生東奔西走,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,。在路上也過了好兩個年頭,,不能勾見妻子一見,,卻是此心再不放懈。于路沒了盤纏,,只得乞丐度日,,沒有房錢,只得草眼露宿,。真正心堅鐵石,,萬死不辭。不則一日,,到了湖州,。去訪問時,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里,。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,,貴重用事,勢焰赫奕,。走到他門前去看時,,好不威嚴。但見:門墻新彩,,綮戟森嚴,。獸面銅環(huán),并銜而宛轉,;彪形鐵漢,,對峙以巍峨。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,,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,,雖非天上神仙府,自是人間富貴家,。金生到了門首,,站立了一回,不敢進去,,又不好開言,。只是舒頭探腦,望里邊一望,,又退立了兩步,,躊躇不決。
正在沒些起倒之際,,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,,問道:“你這秀才有甚么事干?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,莫不是奸細么,?將軍知道了,,不是耍處,�,!苯鹕鷮λ獋喏道:“老丈拜揖�,!崩仙n頭回了半揖道:“有甚么話,?”金生道:“小生是淮安人氏,前日亂離時節(jié),,有一妹子失去,,聞得在貴府中,所以下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,,意欲求見一面,。未知確信,要尋個人問一問,,且喜得遇老丈,。”蒼頭道:“你姓甚名誰,?你妹子叫名甚么,?多少年紀?說得明白,,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復你,。”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,,只說著妻子的姓道:“小生姓劉,,名金定。妹子叫名翠翠,,識字通書,,失去時節(jié),年方十六歲,,算到今年,,該有二十四歲了�,!崩仙n頭點點頭道:“是呀,,是呀。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,,是淮安人,,今年二十四歲,識得字,做得詩,,且是做人乖巧周全,。我本官專房之寵,不比其他,。你的說話,,不差,不差,!依說是你妹子,,你是舅爺了。你且在門房里坐一坐,,我去報與將軍知道,。”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,,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題,。
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,初見李將軍之時,,先也哭哭啼啼,,尋死覓活,不肯隨順,。李將軍嚇他道:“隨順了,,不去難為你合家老小:若不隨順,,將他家寸草不留,!”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大秀家里,只能勉強依從,。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,,知書曉事,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,,十分抬舉,,百順千隨。翠翠雖是支陪笑語,,卻是無刻不思念大秀,,沒有快活的日子。心里癡想:“緣分不斷,,或者還有時節(jié)相會,。”爭奈日復一日,,隨著李將軍東征西戰(zhàn),,沒個定蹤,不覺已是六七年了。
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,,說有他的哥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,。李將軍問翠翠道:“你家里有個哥哥么?”翠翠心里想道:“我那得有甚么哥哥來,?多管是大秀尋到此間,,不好說礎,故此托名,�,!彼燹D一道:“是有個哥哥,,多年隔別了,,不知是也不是,且問他甚么名字才曉得,�,!崩顚④姷溃骸肮荛T的說是甚么劉金定�,!贝浯渎牭媒鸲ǘ�,,心下痛如刀割,曉得是大秀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,,說道:“這果然是我哥哥,,我要見他�,!崩顚④姷溃骸按蚁瘸鋈ヒ娺^了,,然后來喚你�,!睂④姺指渡n頭:“去請那劉秀才進來,。”
蒼頭承命出來,,領了金生進去,。李將軍武夫出身,妄自尊大,,走到廳上,,居中坐下,金生只得向上再拜,。將軍受了禮,,問道:“秀才何來?”金生道:“金定姓劉,,淮安人氏,,先年亂離之中,有個妹子失散,聞得在將軍府中,,特自本鄉(xiāng)到此,,叩求一見�,!睂④娨娝麅x度斯文,,出言有序,喜動顏色道:“舅舅請起,,你令妹無恙,,即當出來相見�,!迸赃呎局粋童兒,,叫名小豎,就叫他進去傳命道:“劉官人特自鄉(xiāng)中遠來,,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,!”起初翠翠見說了,正在心癢難熬之際,,聽得外面有請,,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,急趨出廳中來,。抬頭一看,,果然是大秀金定!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,,不好上前相認,,只得將錯就錯,認了妹子,,叫聲哥哥,,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�,?垂俾犝f,,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,讓他每講一程話,,敘一程闊,,豈不是湊趣的事?爭奈將軍不做美,,好象個監(jiān)場的御史,,一眼不煞坐在那里。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,,說不得一句私房話,,只好問問父母安否,?彼此心照,眼淚從肚里落下罷了,。
昔為同林鳥,,今作分飛燕。
相見難為情,,不如不相見,。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,做一首詩道:
今日何遷次,,新官對舊官,。
笑啼俱不敢,方信做人難,!
今日翠翠這個光景,,頗有些相似。然樂昌與徐德言,,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,,此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,一發(fā)要遮遮飾飾,,恐怕識破,意思更難堪也,。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,,看不出機關,毫沒甚么疑心,,只道是當真的哥子,,便認做舅舅,親情的念頭重起來,,對金生道:“舅舅既是遠來,,道途跋涉,心力勞困,,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,,我還要替舅舅計較�,!狈指赌贸鲆惶仔乱路䜩砼c舅舅穿了,,換下身上塵污的舊衣。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,,安設床帳被席,,是件整備,請金生在里頭歇宿,。金生已不得要他留住,,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,,今見他如此認帳,正中心懷,,欣然就書房里宿了,。只是心里想著妻子就在里面,好生難過,!
過了一夜,,明早起來,小豎來報道:“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,�,!睂④娤嘁娨旬叄瑔柕溃骸傲蠲媚苷J字,,舅舅可通文墨么,?”金生道:“小生在鄉(xiāng)中以儒為業(yè),那詩書是本等,,就是經(jīng)史百家,,也多涉獵過的,有甚么不曉得的勾當,?”將軍喜道:“不瞞舅舅說,,我自小失學,遭遇亂世,,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,。幸得吾王寵任,趨附我的盡多,。日逐賓客盈門,,沒個人替我接待,往來書札堆滿,,沒個人替我裁答,,我好些不耐煩。今幸得舅舅到此,,既然知書達禮,,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,我也便當了好些,。況關至親,,料舅舅必不棄嫌的。舅舅心下何如,?”金生是要在里頭的,,答道:“只怕小生才能淺薄,不稱將軍任使,,豈敢推辭,?”將軍見說大喜,。連忙在里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,交與金生道:“就煩舅舅替我看詳里面意思,,回他一回,。我正為這些難處,而今卻好了,�,!苯鹕玫綍坷锶ィ瑥念^至尾,,逐封逐封備審來意,,——回答停當,將稿來與將軍看,。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,,就帶些解說在里頭。聽罷,,將軍拍手道:“妙,,妙!句句象我肚里要說的話,。好舅舅,,是天送來幫我的了!”從此一發(fā)看待得甚厚,。
金生是個聰明的人,,在他門下,知高識低,,溫和待人,自內(nèi)至外設一個不喜歡他的,。他又愈加謹慎,,說話也不敢聲高。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,,將軍得意自不必說,。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,尋個空便,,見見妻子,,剖訴苦情。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經(jīng)多年,,不知他心腹怎么樣了,,也要與他說個倒斷�,!闭l想自廳前一見之后,,再不能勾相會,。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,又恐怕生出疑心來,,反為不美,。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,怎當?shù)瞄|閣深邃,,內(nèi)外隔絕,,再不得一個便處。
日挨一日,,不覺已是幾個月了,。時值交秋天氣,面風夜起,,白露為霜,。獨處空房,感嘆傷悲,,終夕不寐,。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(jié),繡圍錦帳,,同人臥起,,有甚不快活處?不知心里還記著我否,?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,,時刻難過?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:
好花移入玉欄干,,春色無緣得再看,。
樂處豈知愁處苦?別時雖易見時難,。
何年塞上重歸馬,?此夜庭中獨舞鸞。
霧閣云窗深幾許,,可憐辜負月團團,!
詩成,寫在一張箋紙上了,,要寄進去與翠翠看,,等他知其心事。但恐怕泄漏了風聲,,生出一個計較來,,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,將詩藏在領內(nèi)了,,外邊仍舊縫好,。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,,說道:“天氣冷了,我身上單薄,,這件布袍垢穢不堪,,你替我拿到里頭去,支付我家妹子,,叫他拆洗一拆洗,,補一補,好拿來與我穿,�,!痹侔殉霭賮韨錢與他道:“我央你走走,與你這錢買果兒吃,�,!毙∝Q見了錢,千歡萬喜,,有甚么推托,?拿了布袍一徑到里頭去,交與翠翠道:“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,,付與翠娘整理的,。”翠娘曉得是大秀寄進來的,,必有緣故,。叫他放下了,過一日來拿,。小豎自去了,。
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。想道:“是大秀著身的衣服,,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,!”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。又想道:“大秀到此多時,,今日特地寄衣與我,決不是為要拆洗,,必有甚么機關在里面,。”掩了門,,把來細細拆將開來,。剛拆得領頭,果然一張小小信紙縫在里面,,卻是一首詩,。翠翠將來細讀,,一頭讀,一頭哽哽咽咽,,只是流淚,。讀罷,哭一聲道:“我的親夫呵,!你怎知我心事來,?”噙著眼淚,慢慢把布袍洗補好,,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(nèi)了,。仍叫小豎拿出來,付與金生,。金生接得,,拆開衣領看時,果然有了回信,,也是一首詩,。金生拭淚讀其詩道:
一自鄉(xiāng)關動戰(zhàn)鋒,舊愁新恨幾重重,。
腸雖已斷情難斷,,生不相從死亦從!
長使德言藏破鏡,,終教子建賦游龍,。
綠珠碧玉心中事,今日誰知也到儂,!金生讀罷其詩,,才曉得翠翠出于不得已,其情已見,。又想他把死來相許,,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!感切傷心,,終日郁悶涕泣,,茶飯懶進,遂成痞膈之疾,。
將軍也著了急,,屢請醫(yī)生調(diào)治。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(yī),,你道金生這病可是醫(yī)生醫(yī)得好的么,?看看日重一日,只待不起。里頭翠翠聞知此信,,心如刀刺,,只得對將軍說了,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癥,。將軍看見病勢已兇,,不好阻他,當下依允,,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,。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,可憐金生在床上一絲兩氣,,轉動不得,。翠翠見了十分傷情,噙著眼淚,,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,,低低喚道:“哥哥!掙扎著,,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,!”說罷淚如泉涌。金生聽得聲音,,撐開雙眼,,見是妻子翠翠扶他,長嘆一聲道:“妹妹,,我不濟事了,,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!趁你在此,,我死在你手里了,,也得瞑目�,!北憬写浯渥诖策�,,自家強抬起頭來,枕在翠翠膝上,,奄然而逝,。
翠翠哭得個發(fā)昏章第十一,報與將軍知道,,將軍也著實可憐他,,又恐怕苦壞了翠翠,分付從厚殯殮,。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面,將棺木送去安葬。翠翠又對將軍說了,,自家親去送殯,。直看墳塋封閉了,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,,然后回來,。自此精神恍惚,坐臥不寧,,染成一病,。李將軍多方醫(yī)救,翠翠心里已不得要死,,并不肯服藥,。展轉床席,將及兩月,。一日,,請將軍進房來,帶著眼淚對他說道:“妻自從十六歲上拋家相從,,已得幾載,。流高他鄉(xiāng),眼前并無親人,,止有一個哥哥,,今又死了。妾痛苦畢竟不起,,切記我言,,可將我尸骨埋在哥哥旁邊,庶幾黃泉之下,,兄妹也得相依,,免做了他鄉(xiāng)孤鬼,便是將軍不忘賬妾之大恩也,�,!毖援叴罂蓿瑢④姾蒙蝗�,,把好言安慰他,,叫他休把閑事縈心,且自將息,。說不多幾時,,昏沉上來,早已絕氣,。將軍慟哭一番,,念其臨終叮矚之言,不忍違他,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冢旁,�,?蓱z金生,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,,虧得詭認兄妹,,死后倒得做一處了!
已后國朝洪武初年,,于時張士誠已滅,,天下一統(tǒng),路途平靜,。翠翠家里淮安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,,偶過道場山下,見有一所大房子,,綠戶朱門,,槐柳掩映。門前有兩個人,,一男一女打扮,,并肩坐著。仆人道大戶人家家眷,,打點遠避而過,。忽聽得兩人聲喚,走近前去看時,,卻是金生與翠翠,。翠翠開日問父母存亡,及鄉(xiāng)里光景,。仆人一一回答已畢,,仆人問道:“娘子與郎君離了鄉(xiāng)里多年,為何到在這里住家起來,?”翠翠道:“起初兵亂時節(jié),,我被李將軍擄到這里,后來郎君遠來尋訪,,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,,所以就僑居在此了�,!逼腿说溃骸靶∪硕窬突鼗窗�,,娘子可修一封家書,帶去報與老爹,、安人知道,,省得家中不知下落,,終日懸望�,!贝浯涞溃骸叭绱俗詈�,。”就領了這仆人進去,,留他吃了晚飯,歇了一夜,。明日將出一封書來,,叫他多多拜上父母。
仆人謝了,,帶了書來到淮安,,遞與劉老。此時劉,,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,,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。忽見有家書回來,,問是湖州寄來的,,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,真?zhèn)是喜從天降,!叫齊了一家骨肉,,盡來看這家書。元來是翠翠出名寫的,,乃是長篇四六之書,。書上寫道:“伏以父生母育,難酬罔極之恩,;夫唱婦隨,,夙著三從之義。在人倫而已定,,何時事之多艱,?曩者漢日將傾,楚氛甚惡,,倒持太阿之柄,,檀弄湟池之兵。封豸長蛇,,互相吞并,;雄蜂雌蝶,各自逃生,。不能玉碎于亂離,,乃至瓦全于倉卒,。驅(qū)馳戰(zhàn)馬,隨逐征鞍,。望高天而人翼莫飛,,思故國而三魂屢散。良辰易邁,,傷青鸞之伴木雞,;怨耦為仇,懼烏鴉之打丹鳳,。雖應酬而為樂,,終感激以生悲。夜月杜鵑之啼,,春風蝴蝶之夢,。時移事往,苦盡甘來,。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,,王敦開閣而放妓。蓬島踐當時之約,,瀟湘有故人之逢,。自憐賦命之屯,不恨尋春之晚,。章臺之柳,,雖已折于他人:玄都之花,尚不改于前度,。將謂瓶沉而簪折,,豈期壁返而珠還?殆同玉蕭女兩世姻緣,,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,。天與其便,事非偶然,。煎鸞膠而續(xù)斷弦,,重諧繾卷;托魚腹而傳尺素,,謹致叮嚀,。未奉甘旨,先此申復,�,!弊x罷,大家歡喜,。劉老問仆人道:“你記得那里住的去處否,?,?”仆道:“好大房子!我在里頭歇了一夜,,打發(fā)了家書來的,,后不記得?”劉老道:“既如此,,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道,,會一會他夫妻來�,!�
當下劉老收拾盤纏,,別了家里,一同仆人徑奔湖州,。仆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,只叫得聲奇怪,,連房屋影響多沒有,,那里說起高堂大廈?惟有些野草荒煙,,狐蹤兔跡,。茂林之中,兩個墳堆相連,。劉老道:“莫不錯了,?”仆人道:“前日分明在此,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,,苕溪中鮮鯽魚,,烏程的酒。明明白白,,住了一夜去的,,后會得錯?”
正疑怪間,,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,。劉老與仆人問道:“老師父,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,,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里邊居住,,今如何不見了?”老僧道:“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,,那有什么房子來,?敢是見鬼了!”劉老道:“見有寫的家書青來,,故此相尋,。今家書見在,,豈有是鬼之理?”急在纏帶里摸出家書來一看,,乃是一副白紙,,才曉得果然是鬼。這里正是他墳墓,,因問老僧道:“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,?我好去問他詳細�,!崩仙溃骸袄顚④娛菑埵空\部下的,,已為天朝誅滅,骨頭不知落在那里了,,后得有這樣墳上堆埋呢,,你到何處尋去?”劉老見說,,知是二人已死,,不覺大慟,對著墳墓道:“我的兒,!你把一封書賺我千里遠來,,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。今我到此地了,,你們卻潛蹤隱跡,,沒處追尋,叫我后生過得,!我與你父子之情,,人鬼可以無間。你若有靈,,千萬見我一見,,放下我的心罷!”老僧道:“老檀越不必傷悲,!此二位官人,、娘子,老僧定中時得相見,。老僧禪舍去此不遠,,老檀越,今日已晚,,此間露立不便,,且到禪舍中一宿。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,,何如,?”劉老道:“如此,,極感老師父指點�,!彼焱腿穗S了老僧,,行不上半里,到了禪舍中,。老僧將素齋與他主仆吃用,,收拾房臥安頓好,老僧自入定去了,。
劉老進得禪房,,正要上床,忽聽得門晌處,,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,,仔細看來,正是翠翠與金生,。一同拜跪下去,,悲啼宛轉,說不出話來,。劉老也揮著眼淚,撫摸著翠翠道:“兒,,你有說話只管說來,。”翠翠道:“向著不幸,,遭值亂兵,。忍恥偷生,離鄉(xiāng)背井,。叫天無路,,度日如年。幸得良人不棄,,將來相訪,,托名兄妹,暫得相見,。隔絕夫婦,,彼此含冤。以致良人先亡,,兒亦繼沒,。猶喜許我附葬,今得魂魄相依,。惟恐家中不知,,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,。兒與金郎生雖異處,死卻同歸,。兒愿已畢,,父母勿以為念!”劉老聽罷,,哭道:“我今來此,,只道你夫妻還在,要與你們同回故鄉(xiāng),。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,,遷于先壟之下,也不辜負我來這一番,�,!贝浯涞溃骸跋蛑蝾櫮铍p親,寄此一書,。今承父親遠至,,足見慈愛。故本避幽真,,敢與金郎同來相見,。骨肉已逢,足慰相思之苦,。若遷骨之命,,斷不敢從�,!眲⒗系溃骸皡s是為何,?”翠翠道:“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,死后也該依傍祖壟,。只是陰道尚靜,,不宜勞擾。況且在此溪山秀麗,,草木榮華,,又與金郎同棲一處。因近禪寶,,時聞妙理,。不久就與金郎托生,重為夫婦,。在此已安,,再不必提起他說了。”抱住劉老,,放聲大哭,。寺里鐘嗚,忽然散去,。劉老哭將醒來,,乃是南柯一夢。老僧走到面前道:“夜來有所見否,?”劉老——述其夢中之言,。老僧道:“賢女輩精靈未泯,其言可信也,。幽真之事,,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,也不必傷悲了,�,!眲⒗显偃x別了老僧。一同仆人到城市中,,辦了些牲醇酒饌,,重到墓間澆奠一番,哭了一場,,返掉歸淮安去,。
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,行人多指為佳話,。此乃生前隔別,,死后成雙,猶自心愿滿足,,顯出這許多靈異來,真乃是情之所鐘也,。有詩為證:
連理何須一處栽,?多情只愿死同埋。
試看金翠當年辛,,憒憒將軍更可哀,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