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浚樓船下益州,，金陵王氣黯然收。
千尋鐵鎖沉江底,，一片降帆出石頭,。
人世幾回傷往事,，山形依舊枕清流。
而今四海為家日,，故壘蕭蕭蘆荻秋,。
這幾句詩，唐朝劉夢得所作,，乃是金陵燕子磯懷古的,。這個燕子磯在金陵西北,，大江之濱，跨江而出,，在江里看來,，宛然是一只燕子撲在水面上，有頭有翅,。昔賢好事者,，恐怕他飛去，滿山多用鐵鎖鎖著,，就在這燕子項上造著一個亭子鎮(zhèn)住他,。登了此亭，江山多在眼前,，風(fēng)帆起于足下,，最是金陵一個勝處。就在磯邊,，相隔一里多路,，有個弘濟寺。寺左轉(zhuǎn)去,，一派峭壁插在半空,，就如石屏一般。壁盡處,，山崖回抱將來,。當(dāng)時寺僧于空處建個閣，半嵌石崖,，半臨江水,，閣中供養(yǎng)觀世音像,，像照水中,，毫發(fā)皆見，宛然水月之景,，就名為觀音閣,。載酒游觀者殆無虛日。奔走既多,，靈跡頗著,，香火不絕。只是清靜佛地,，做了吃酒的所在,，未免作踐。亦且這些游客隨喜的多,，布施的少,。那閣年深月久,，沒有錢糧修葺，日漸坍塌了些,。
一日,，有個徽商某泊舟磯下，隨步到弘濟寺游玩,。寺僧出來迎接著,，問了姓名，邀請吃茶,。茶罷,，寺僧問道：“客官何來？今往何處,？”徽商答道：“在揚州過江來,，帶些本錢要進京城小鋪中去。天色將晚,，在此泊著,，上來耍耍�,！彼律溃骸按颂幾呷�,，就是外羅城觀音門了。進城止有二十里,，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,？明日一肩行李，腳踏實地,，絕早到了,。若在船中，還要過龍江關(guān)盤驗,，許多擔(dān)擱,。又且晚間此處磯邊風(fēng)浪最大，是歇船不得的,�,！被丈桃娬f得有理，果然走到船邊,，把船打發(fā)去了,。搬了行李，竟到僧房中來,。安頓了,，寺僧就陪著登閣上觀看。
徽商看見閣已頹壞,，問道：“如此好風(fēng)景,，如何此閣頹壞至此,？”寺僧道：“此間來往的盡多，卻多是游耍的,，并無一個舍財施主,。寺僧又貧，修理不起,，所以如此,。”徽商道：“游耍的人,，畢竟有大手段的在內(nèi),，難道不布施些？”寺僧道：“多少子孫公子,，只是帶了娼妓來吃酒作樂,，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，佛天面上卻不照顧,。還有豪奴狠仆,，家主既去，剩下酒肴,，他就毀門拆窗,，將來燙酒煮飯，只是作踐,，怎不頹壞,？”徽商嘆惜不已。寺僧便道：“朝奉若肯喜舍時,，小僧便修葺起來不難,。”徽商道：“我昨日與伙計算帳,，我多出三十兩一項銀子來,。我就舍在此處，修好了閣,，一來也是佛天面上,，二來也在此間留個名�,！彼律笙卜Q謝，下了閣到寺中來,。
元來徽州人心性儉嗇,，卻肯好勝喜名，又崇信佛事,。見這個萬人往來去處,，只要傳開去,，說觀音閣是某人獨自修好了，他心上便快活,。所以一口許了三十兩,，走到房中解開行囊，取出三十兩包,，交付與寺僧,。不想寺僧一手接銀，一眼瞟去,，看見余銀甚多,，就上了心。一面分付行童,，整各夜飯款待,，著地奉承，殷勤相勸,，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,。夜深入靜，把來殺了,。啟他行囊來看,，看見搭包多是白物，約有五百余兩,，心中大喜,。與徒弟計較，要把尸來拋在江里,。徒弟道：“此時山門已鎖,，須要住持師父處取匙鑰。盤問起來,，遮掩不得,。不但做出事來，且要分了東西去,�,！彼律溃骸斑@等如何處置？”徒弟道：“酒房中有個大甕,，莫若權(quán)把來斷碎了,，入在甕中。明日覷個空便,，連甕將去拋在江中,，方無人知覺。”寺僧道：“有理,，有理,。”果然依話而行,�,？蓱z一個徽商做了幾段碎物！好意布施,，得此慘禍,。
那僧徒收拾凈盡，安貯停當(dāng),，放心睡了,。自道神鬼莫測，豈知天理難容,！是夜有個巡江捕盜指揮,，也泊舟磯下，守侯甚么公事,。天早起來,，只見一個婦人走到船邊，將一個擔(dān)桶汲水,，且是生得美貌,。指揮留心，一眼望他那條路去,，只見不定到民家,，一直走到寺門里來。指揮疑道：“寺內(nèi)如何有美婦擔(dān)水,？必是僧徒不公不法,。”帶了哨兵,，一路趕來,，見那婦人走進一個僧房。指揮人等,，又趕進去,，卻走向一個酒房中去了。寺僧見個官帶了哨兵,，絕早來到,，虛心病發(fā)，個個面如土色,，慌慌張張,，卻是出其不意,，躲避不及,。指揮先叫把僧人押定,，自己坐在堂中，叫兩個兵到酒房中搜看,。只見婦人進得房門,，隱隱還在里頭，一見人來鉆入甕里去了,，走來稟了指揮,。指揮道：“甕中必有冤枉�,！本徒猩诒〕霎Y來,，打開看時，只見血肉狼藉,，頭顱劈破,，是一個人碎割了的。就把僧徒兩個縛了,，解到巡江察院處來,。一上刑罰，僧徒熬苦不過,，只得從實供招,，就押去寺中起贓來為證，問成大辟,，立時處決,。眾人見僧口招，因為布施修閣,，起心謀殺,，方曉得適才婦人，乃是觀音顯靈,，那一個不念一聲“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”,？要見佛天甚近，欺心事是做不得的,。
從來觀世音機靈,，固然無處不顯應(yīng)，卻是燕子磯的,，還是小可,；香火之盛，莫如杭州三天竺,。那三天竺是上天竺,、中天竺,、下天竺。三天竺中,，又是上天竺為極盛,。這個天竺峰在府城之西，西湖之南,。登了此峰,，西湖如享，長江如帶,，地勝神靈,，每年間人山人海，挨擠不開的,。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觀音一件顯靈的,，與看官們聽著。且先聽小子《風(fēng)》,、《花》,、《雪》、《月》四詞,，然后再講正話,。
風(fēng)裊裊，風(fēng)裊裊,，各嶺位孤松,，春郊搖弱草。收云月色明,，卷霧天光早,。清秋暗送桂香來，極復(fù)頻將炎氣掃,。風(fēng)裊裊,，野花亂落今人老——右《詠風(fēng)》。
花艷艷,，花艷艷,，妖燒巧似妝，鎖碎渾如剪,。露凝色更鮮,，風(fēng)送香常遠(yuǎn)。一技獨茂逞冰肌,，萬朵爭妍含醉臉,。花艷艷,，上林富貴真堪羨——右《詠花》,。
雪飄飄,，雪飄飄，翠玉封梅萼,，青鹽壓竹梢,。灑空翻絮浪，積檻鎖銀橋,。千山渾駭鋪鉛粉,，萬木依稀擁素袍,。雪飄飄,，長途游子恨迢遙——右《詠雪》。
月娟娟,，月娟娟,，乍缺鉤模野，方團鏡掛天,。斜移花影亂,，低映水紋連。詩人舉盞搜佳句,，美女推窗遲月眠,。月娟娟，清光千古照無邊——右《詠月》,。
看官,，你道這四首是何人所作？話說洪武年間浙江鹽官會骸山中,，有一老者,，緇服蒼顏，幅巾繩履,，是個道人打扮,。不見他治甚生業(yè)，日常醉歌于市間,，歌畢起舞,，跳木緣枝，宛轉(zhuǎn)盤旋,，身子輕捷,，如驚魚飛燕。又且知書善詠,，詼諧笑浪,，秀發(fā)如瀉，有文士登游此山者,，常與他唱和談謔,。一日大醉,，索酒家筆硯，題此四詞在石壁上,，觀者稱賞,。自從寫過，黑跡漸深,，越磨越亮,。山中這些與他熟識的人，見他這些奇異,，疑心他是個仙人,，卻再沒處查他的蹤跡。日日往來山中,，又不見個住家的所在,，雖然有些疑怪，習(xí)見習(xí)聞,，日月已久,，也不以為意了，平日只以老道相稱呼而已,。
離山一里之外,，有個大姓仇氏。夫妻兩個,，年登四十,，極是好善，并無子嗣,。乃舍錢刻一慈悲大士像,，供禮于家，朝夕香花燈果,，拜求如愿,。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，夫妻兩個,，齋戒虔誠,，躬往天竺。三步一拜,，拜將上去,，燒香祈禱：不論男女，求生一個,，以續(xù)后代,。如是三年，其妻果然有了妊孕,。十月期滿,，晚間生下一個女孩,。夫妻兩個，歡喜無限,，取名夜珠,。因是夜里生人，取掌上珠之意,，又是夜明珠寶貝一般,。年復(fù)一年，看看長成,，端慧多能,，工容兼妙。父母愛惜他真?zhèn)�如珠似玉,，倏忽已是十九歲,。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，尚未許聘人家,。
你道老來子做父母的，巴不得他早成配偶,，奉事暮年,。怎的二八當(dāng)年多過了，還未嫁人,。只因夜珠是這大姓的愛女,，又且生得美貌伶俐，夫妻兩個做了一個大指望,，道是必要揀個十全毫無嫌鄙的女婿來嫁他,，等他名成利遂，老夫婦靠他終身,。亦且只要入贅的,，不肯嫁出的。左近人家,，有幾家來說的,，兩個老人家嫌好道丑：便有數(shù)家象意的，又要娶去,，不肯入贅,；有女婿人物好，學(xué)問高的,，家事又或者淡薄些,；有人家資財多，門戶高的,，女婿又或者愚蠢些,。所以高不輳,，低不就，那些做媒的,，見這兩個老人家難理會,，也有好些不耐煩，所以親事越遲了,。卻把仇家女子美貌,，擇婿難為人事之名，遠(yuǎn)近都傳播開來,，誰知其間動了一個人的火,。
看官，你道這個人是那個,？敢是石崇之富,，要買綠珠的？敢是相如之才,，要挑文君的,？敢是潘安之貌，要引那擲果婦女的,？看官,，若如此，這多是應(yīng)得想著的了,。說來一場好笑,，元來是：
周時呂望，要尋個同釣魚的對手,；漢時伏生,，要娶個共講書的配頭。
你道是甚人,？乃就是題《風(fēng)》,，《花》，《雪》,，《月》四詞的,。這個老頭兒，終日纏著這些媒人,，央他仇家去說親,。媒人間：“是那個要娶？”說來便是他自己,。這些媒人,，也只好當(dāng)做笑話罷了，誰肯去說？大家說了,，笑道：“隨你千選萬選,，這家女兒臭了爛了，也輪不到說起他,，正是老沒志氣,，陰溝洞里思量天鵝肉吃起來！”那老道見沒人肯替他做媒,，他就老著臉自走上仇大姓門來,。
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，說著女兒婚事未諧,，唧唧噥噥的商量,，忽見老道走將進來。大姓平日曉得這人有些古怪的,，起來相迎,。那媽媽見是大家老人家，也不回避,。三人施禮已畢,，請坐下了。大姓問道：“老道,，今日為何光降茅舍,？”老道道：“老仆特為令愛親事而來�,！眱扇艘娬f是替女兒說親的，忙叫：“看茶,�,！本蛦柕溃骸澳且患遥俊崩系赖溃骸熬褪抢掀图�,�,！贝笮找娬f了就是他家，正不知這老道住在那里的,，心里已有好些不快意了,，勉強答他道：“從來相會，不知老道有幾位令郎,？”老道道：“不是小兒,，老仆曉得令愛不可作凡人之配，老仆自己要娶,�,！贝笮针m怪他言語不倫，還不認(rèn)真，說道：“老道平日專好說笑說耍,�,！崩系赖溃骸安⒎撬ＰΓ掀凸辉缸鲩T婿,，是必要成的,，不必推托！”大姓夫婦,，見他說得可惡,，勃然大怒道：“我女閨中妙質(zhì)，等閑的不敢求聘,。你是何人,？輒敢胡言亂語！”立起身把他一抓,。老道從容不動,，拱立道：“老丈差了。老丈選擇東床,，不過為養(yǎng)老計耳,。若把令愛嫁與老仆，老仆能孝養(yǎng)吾丈于生前,，禮祭吾丈于身后,，大事已了，可謂極得所托的,。這個不為佳婿,，還要怎的才佳么？”大姓大聲叱他道：“人有貴賤,，年有老少,，貴賤非倫，老少不偶,，也不肚里想一想,，敢來唐突，戲弄吾家,！此非病狂,，必是喪心，何足計較,！”叫家人們持杖趕逐,。仇媽媽只是在旁邊夾七夾八的罵。老道笑嘻嘻,，且走且說道：“不必趕逐,，我去罷了。只是后來追悔，要求見我,，就無門了,。”大姓又指著他罵道：“你這個老枯骨,！我要求見你做甚么,？少不得看見你早晚倒在路旁，被狗拖鴉啄的日子在那里,�,！崩系腊咽窒浦汍祝L笑而退,。
大姓叫閉了門,，夫妻二人氣得個惹胸塞肚，兩相埋怨道：“只為女兒不受得人聘,，受此大辱,。”分付當(dāng)直的,，分頭去尋媒婆來說親,。這些媒婆走將來，聞知老道自來求親之事笑一個不住道：“天下有此老無知,！前日也曾央我們幾次,，我們沒一個肯替他說，他只得自來了,�,！贝笮盏溃骸按死细怪杏行┪牟牛詈谜{(diào)戲,。他曉得吾家擇婿太嚴(yán),，未有聘定，故此奚落我,。你們?nèi)缃窳粜模炫c我尋尋,，人家差不多的,，也罷了。我自重謝則個,�,！泵饺藨�(yīng)承自去了，不題,。
過得兩日,，夜珠靠在窗上繡鞋，忽見大蝶一雙飛來，紅翅黃身,，黑須紫足,，且是好看。旋繞夜珠左右不舍,，恰象眷戀他這身子芳香的意思,。夜珠又喜又異，輕以羅帕撲他,，撲個不著,，略略飛將開去。夜珠忍耐不定,，笑呼丫鬟要同來撲他,，看看飛得遠(yuǎn)了，夜珠一同丫鬟隨他飛去處,，趕將來,。直至后園牡丹花惻，二蝶漸大如鷹,。說時遲,，那時快，飛近夜珠身邊來,，各將翅攢定夜珠兩腋,，就如兩個箬笠一般，扶挾夜珠從空而起,。夜珠口里大喊,，丫鬟驚報，大姓夫妻急忙趕至園中,，已見夜珠同兩蝶在空中向墻外飛去了,。大姓驚喊號叫，設(shè)法救得,。老夫妻兩個放聲大哭道：“不知是何妖術(shù),，懾將去了�,！眳s沒個頭路猜得出,，從此各處探訪，不在話下,。
卻說夜珠被兩蝶夾起在空中,，如省云霧，心里明知墮了妖術(shù),，卻是腳不點地,，身不自主,。眼望下去，卻見得明白,�,？匆娺^了好些荊蓁路徑，幾個險峻山頭,，到一崎嶇山窟中,，方才漸漸放下�,？纯葱⌒∫欢�,，止可容頭，此外別無走路,。那兩蝶已自不見了,，只見洞邊一個老人家，道者裝扮,，拱立在那里,。見了夜珠，歡歡喜喜伸手來拽了夜珠的手,，對洞口喝了一聲,。聽得轟雷也似響亮，洞忽開裂,。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內(nèi),，夜珠急回頭看時，洞已抱合如舊,，出去不得了,。
夜珠慌忙之中，偷眼看那洞中,，寬敞如堂,。有人面猴形之輩，二十余個,，皆來迎接這老道,，口稱“洞主”。老道分付道：“新人到了,，可設(shè)筵席,。”猴形人應(yīng)諾,。又看見旁邊一房，甚是精潔,，頗似僧室,，幾窗間有筆硯書史,；竹床石凳，擺列兩行,。又有美婦四五人,，丫鬟六七人，婦人坐,，丫鬟立侍,。床前特設(shè)一席，不見葷腥,，只有香花酒果,。老道對眾道：“吾今且與新人成禮則個�,！本蛠頎恳怪橥�,。夜珠又惱又怕，只是站立不動,。老道著惱,，喝叫猴形人四五個來揪采將來，按住在坐上,。夜珠到此無奈,，只得坐了。老道大喜,，頻頻將酒來勸,，夜珠只推不飲。老道自家大碗價吃,，不多時大醉了,。一個婦人，一個丫鬟,，扶去床中相伴寢了,。夜珠只在石凳之下蹲著，心中苦楚,。想著父母,，只是哭泣，一夜不曾合眼,。
明早起來,，老道看見夜珠淚痕不干，雙眼盡腫,，將手撫他背,，安慰他道：“你家中甚近，勝會方新,，何乃不趁少年取樂,，自苦如此,？若從了我，就同你還家拜見爹娘,，骨肉完聚,，極是不難。你若執(zhí)迷不從,，憑你石爛�,？荩酥胁豢蓮�(fù)出了,。只憑你算計,，走那一條路？”夜珠聞言自想：“我斷不從他,！料無再出之日了,，要這性命做甚？不如死休,！”將頭撞在石壁上去,，要求自盡。老道忙使眾婦人攔住,，好言勸他道：“娘子既已到此,，事不由己，且從容住著,。休得如此輕生,！”夜珠只是啼哭，從此不進飲食,，欲要自餓而死,。不想不吃了十多日，一毫無事,。
夜珠求死不得,，無計可施，自怕不免污辱,，只是心里暗禱觀世音,，求他救拔。老道日與眾婦淫戲,，要動夜珠之心,，爭奈夜珠心如鐵石，毫不為動,。老道見他不快,，也不來強他，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,，要圖他笑顏開了,，歡喜成事,。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，做與他看,，一來要他快活，二來賣弄本事高強,，使他絕了出外之念,，死心塌地隨他。你道他如何弄法,？他秋時出去,，取田間稻花，放好在石柜中了,，每日只將花合余拳起,，開鍋時滿鍋多是香米飯。又將一甕水,，用米一撮,，放在水中，紙封了口,，藏于松間,，兩三日開封取吸，多變做撲鼻香醪,。所以供給滿洞人口,，酒米不須營求，自然豐足,。若是天雨不出,，就剪紙為戲，或蝶或鳳,，或狗或燕,，或狐貍、猿猱,、蛇鼠之類皆有,。矚他去到某家取某物來用，立刻即至,。前取夜珠的雙蝶,，即是此法。若取著家火什物之類,，用畢無事,，仍教拿去還了。桃梅果品,，日輪猴形人兩個供辦,，都是帶葉連枝,，是山中樹上所取，不是懾將來的,。夜珠日日見他如此作用,，雖然心里也道是奇怪，再沒有一毫隨順?biāo)囊馑�,。老道略來纏纏,，即使要死要活，大哭大叫,。老道不耐煩,，便去摟著別個婦女去適興了。還虧得老道心性,，只愛喜歡不愛煩惱的,，所以夜珠雖懾在洞里多時，還得全身不損,。
一日,，老道出去了，夜珠對眾婦人道：“你我俱是父母遺體,，又非山精木魅,，如何順從了這妖人，白受其辱,？”眾美嘆息,，對夜珠道：“我輩皆是人身，豈甘做這妖人野偶,？但今生不幸被他用術(shù)陷在此中,，撇父母，棄糟糠,，雖朝暮憂思,，竟成無益，所以忍恥偷生,，譬如做了一世豬羊犬馬罷了,。事勢如此，你我拗他何用,？不若放寬了心度日去,，聽命于天，或者他罪惡有個終時,，那日再見人世,。”言罷各各淚下如雨。有《商調(diào)·醋葫蘆》一篇,，詠著眾婦云：
眾嬌娥,，黯自傷，命途乖,，遭魍魍,。雖然也顛駕倒鳳喜非常，覷形容不由心內(nèi)慌,�,？偛贿^匆匆完帳，須不是桃花洞里老劉郎,。
又有一篇詠著仇夜珠云：
夜光珠，也所希,，未登盤,，墜于淤泥。清光到底不差池,，笑妖人在勞色自迷,。有一日天開日霖，只怕得便宜,，翻做了落便宜,。
眾人正自各道心事，哀傷不巴,。忽見猴形人傳來道：“洞主回來了,。”眾人恐怕他知覺,，掩淚而散,，只有夜珠淚不曾干。老道又對他道：“多時了,，還哭做甚,？我只圖你漸漸廝熟，等你心順了我,，大家歡暢,。省得逼你做事，終久不象我意,，故不強你,。今日子已久，你只不轉(zhuǎn)頭,，不要討我惱怒起來,，叫幾個按住了你，強做一番，不怕你飛上天去,�,！币怪橐娬f，心慌不敢啼哭,。只是心中默禱觀音救護,，不在話下。
卻說仇大姓夫妻二人,，自不見了女兒,，終日思念，出一單榜在通衢,，道：“有能探訪得女兒消息來報者,，愿賠家產(chǎn)，將女兒與他為妻,�,！彪m然如此，茬苒多時,，并無影響,。又且目見他飛升去的，曉得是妖人懾去,，非人力可及,。沒計奈何，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土像前,，悲哭拜祝道：“靈感菩薩,，女兒夜珠元是在菩薩面前求得的，今遭此妖術(shù)懾去,，若菩薩不救拔還我,，當(dāng)時何不不要見賜，也到罷了,，望菩薩有靈有感,。”日日如此叫號,，精誠所感,，真是叫得泥神也該活現(xiàn)起來的。
一日,，會骸山嶺上,，忽然有一根幡竿，逼直豎將起來,，竿上掛著一件物事,。這嶺上從無此竿的,，一時哄動了許多人，萬眾齊觀,。罕上之物,，俱各不識明白，胡猜亂講,。內(nèi)中有一秀土,，姓劉名德遠(yuǎn)，乃是名家之子,，少年飽學(xué),，極是個負(fù)氣好事的人。他見了這個異事,，也是書生心性,，心里畢竟要跟尋著一個實實下落。便叫幾個家人,，去拿了些粗布繩索,，做了軟梯，帶些撓鉤,、鋼叉、木板之類,，叫一聲道：“有高興要看的,，都隨我來�,！蹦憧此钩雎斆�,，山高無路處，將鋼叉叉著軟梯,，搭在大樹上去：不平處,，用板襯著，有路險難走處,，用撓鉤吊著,。他一個上前，趕興的就不少了,。連家人共有一二十人,，一直吊了上去。到得嶺上,，地卻平寬,。立定了腳，望下一看,，只見山腰一個崎嶇之處,，有洞甚大。婦女十?dāng)?shù)個，或眠或坐,，多如醉迷之狀,。有老猴數(shù)十，皆身首二段,，血流滿地,。站得高了，自上看下,，纖細(xì)皆見,。然后看那幡竿及所掛之物，乃是一個老獼猴的骷髏,。
劉德遠(yuǎn)大加驚異,。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。當(dāng)時便自想道：“這些婦女里頭,，莫不仇氏之女也在,？”急忙下嶺來叫人報了縣里，自己卻走去報了仇大姓,。大姓喜出非常,，同他到縣里聽侯遣拔施行�,？h令隨即差了一隊兵快到彼收勘,。兵快同了劉德遠(yuǎn)再上嶺來，大姓年老,，走不得山路,，只在縣前伺侯。德遠(yuǎn)指與兵快路徑,，一擁前來,。原來那洞在高處方看得見，在山下卻與外不通,，所以妖魁藏得許多人在里頭,。今在嶺上，卻都在目前了,。兵快看見了這些婦女,，攀藤附葛，開條路徑,，一個個領(lǐng)了出來,。到了縣里，仇大姓還不知女兒果在內(nèi)否,。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,，只見夜珠頭蓬發(fā)亂,，雜隨在婦女隊里。大姓吊住夜珠,，父子抱頭大哭,。
到了縣堂，縣令叫眾婦上來,，問其來歷備細(xì),。眾婦將始終所見，日逐事體說了,�,？h令曉得多是良家婦女，為妖術(shù)所迷的,。又問道：“今日誰把這些妖物斬了,？”眾婦道：“今日正要強奸仇夜珠，忽然天昏地暗,，昏迷之中,，只聽得一派喧嚷啼哭之聲，刀劍亂晌,，卻不知個緣故,。直等兵快人眾來救，方才蘇醒,。只見群猴多殺倒在地,，那老妖不見了�,！眲⒌逻h(yuǎn)同眾人獻上骷髏與幡竿，真道：“那骷髏標(biāo)示在幡竿之首,，必竟此是老妖為神明所誅的,。”縣令道：“那幡竿一向是嶺上的么,？”眾人道：“嶺上并無,。”縣令道：“奇怪,！這卻那里來的,？”叫劉德遠(yuǎn)把竿驗看，只見上有細(xì)字?jǐn)?shù)行,，乃是上天竺大士殿前之物,，年月猶存。具令曉得是觀音顯見,，不覺大駭,。隨令該房出示,，把婦女逐名點明，召本家認(rèn)領(lǐng),。
那仇大姓在外邊伺侯,，先具領(lǐng)狀，領(lǐng)了夜珠出來,。真就是黑夜里得了一顆明珠,，心肝肉的，口里不住叫,。到家里見了媽媽,，又哭個不住。問夜珠道：“你那時被妖法懾起半空,，我兩個老人家趕來,，已飛過墻了。此后將你到那里去,？卻怎么,？”夜珠道：“我被兩個大蝶抬在空中，心里明白的,。只是身子下來不得,。爸媽叫喊，都聽得的,。到得那里一個道裝的老人家,，迎著進了洞去。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‘洞主’,，逼我成親,。這里頭先有這幾個婦女在內(nèi)，卻是同類之人,，被他懾在洞奸宿的,，也來相勸。我到底只是執(zhí)意不肯,�,！眿寢尡愕溃骸皟海灰袢諝w來,，再得相見便好了,。隨是破了身子，也是出于無奈,，怪不得你的,。”夜珠道：“娘,，不是這話,！虧我只是要死要活,，那老妖只去與別個淫媾了，不十分來纏我,，幸得全身,。今日見我到底不肯，方才用強,，叫幾個猴形人掌住手腳,，兩三個婦女來脫小衣。正要奸淫,，兒曉得此番定是難免,，心下發(fā)極，大叫‘靈感觀世音’起來,。只聽得一陣風(fēng)過處,，天昏地黑，鬼哭神嚎,，眼前伸手不見五指,，一時暈倒了。直到有許多人進洞相救,，才醒轉(zhuǎn)來,。看見猴形人個個被殺了,，老妖不見了,，正不知是個甚么緣故？”仇大姓道：“自你去后,，爹媽只是拜禱觀世音,，日夜不休。人多見我虔誠,，十分憐憫,，替我體訪，卻再無消耗,。誰想今日果是觀世音顯靈，誅了妖邪,！前日這老道硬來求親時,，我們只怪他不揣，豈知是個妖魔,！今日也現(xiàn)世報了,。雖然如此，若非劉秀才做主為頭,，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落,，怎曉得洞里有人,？又得他報縣救取，又且先來報我,，此恩不可忘了,。”
正說話處,，只見外邊有幾個婦女,，同了幾家親識，來訪夜珠并他爹媽,。三人出來接進,，乃是同在洞中還家的。各人自家里相會過了,，見外邊傳說仇家爹媽祈禱虔誠,，又得夜珠力拒妖邪，大呼菩薩,，致得神明感應(yīng),，帶挈他們重見天日，齊來拜謝,。爹媽方曉得夜珠所言全是真話,。眾人稱謝己畢，就要商量被害幾家協(xié)力出資,，建廟山頂,，奉祠觀世音，盡皆喜躍,。正在議論間,，只見劉秀才也到仇家相訪。他書生好奇,，只要來問洞中事體各細(xì),，去書房里記錄新聞，原無他意,，恰好撞見許多人在內(nèi),。問著，卻多是洞里出來的與親眷人等,，盡曉得是劉秀才為頭到嶺上看見了報縣的,，方得救出，乃是大恩人,，盡皆羅拜稱謝,。秀才便問：“你們眾人都聚此一家，是甚緣故,？”眾人把仇老虔誠禱神,，女兒拒奸呼佛,，方得觀音靈感，帶摯眾人脫難,，故此一來走謝,，二來就要商量斂資造廟�,！半y得秀才官人在此,，也是一會之人，替我們起個疏頭,，說個緣起,，明日大家稟了縣里，一同起事,�,！眲⑿悴诺溃骸斑@事在我身上。我明日到縣間與縣官說明,，一來是造廟的事,，二來難得仇家小姐子貞堅感應(yīng)，也該表揚的,�,！蹦浅鸫笮湛诶镞B稱“不敢”，看見劉秀才語言慷慨,，意氣軒昂,，也就上心了。便問道：“秀才官人,，令岳是那家,？”秀才道：“年幼磋跎，尚未娶得,�,！背鸫笮盏溃骸袄戏蛴惺难栽谙龋河心芴皆L女兒消息來報者，愿賠家產(chǎn),，將女兒與他為妻,。這話人人曉得。今日得秀才親至嶺上,，探得女兒歸來,，又且先報老夫，老夫不敢背前言,。趁著眾人都在舍不,，做個證見,，結(jié)此姻緣,。意不如何,？”眾人大家喝采起來道：“妙！妙,！正是女貌郎才,，一雙兩好�,！眲⑿悴挪豢掀饋淼溃骸袄险尚萑绱苏f,。小生不過是好奇高興，故此不避險阻,，窮討怪跡,。偶得所見如此，想起宅上失了令愛,，沿街帖榜已久,，故此一時喜事走來奉報，原無心望謝,。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說,，小覷了小生，是一團私心了,，不敢奉命,。”眾人共相攛掇,，劉秀才反覺得沒意思,，不好回答得，別了自去,。眾人約他明日縣前相會,。
劉秀才去了，眾人多稱贊他果是個讀書君子,，有義氣好人難得,。仇大姓道：“明日老夫央請一人為媒，是必完成小女親事,�,！北娙酥杏袀�老成的走出來，道：“我們少不得到縣里動公舉呈詞,，何不就把此事真知知縣相公,，倒憑知縣相公做個主，豈不妙哉,！”眾人齊道：“有理,。”當(dāng)下散了。大姓與媽媽,，女兒說知此事,，又說劉秀才許多好處，大家贊嘆不題,。
且說次日縣令升堂,，先是劉秀才進見，把大士顯靈,，眾心喜舍造廟,，及仇女守貞感得神力誅邪等事，一一真知已過,，眾人才拿連名呈詞進見,。縣令批準(zhǔn)建造,，又自取庫中公費銀十兩,，開了疏頭，用了印信,，就中給與老成耆民收貯了訖,。眾人謝了，又把仇老女兒要招劉生報德的情真出來,�,？h令問仇老道：“此意如何？”仇老道：“女兒被妖懾去,，固然感得大士顯應(yīng),，誅殺妖邪，若非劉生出力,，梯攀至嶺,，妖邪雖死，女兒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,。今一家完聚,，慶幸非淺。情愿將女兒嫁他,，實奈真心,。不道劉秀才推托，故此公同真知爺爺,，望與老漢做一個主,。”
縣令便請劉秀才過來,，問道：“適才仇某所言姻事,，眾口一詞,，此美事也，有何不可,？”劉秀才道：“小生一時探奇窮異,，實出無心，若是就了此親,，外人不曉得的盡道是小生有所貪求而為，此反覺無顏,。亦且方才對父母大人說仇氏女守貞好處,，若為己妻，此等言語,，皆是私心,。小生讀幾行書，義氣廉恥為重,，所以不敢應(yīng)承,。”縣令跌足道：“難得,！難得,！仇女守貞，劉生尚義,，仇某不忘報,，皆盛事也。本縣幸而躬逢目擊,，可不完成其美,？本縣權(quán)做個主婚，賢友萬不可推托,�,！绷⒚鼛焐先°y十兩，以助聘禮,。即令鼓樂送出縣來,，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，揀個吉日,，入贅仇家,，成了親事。一月之后,，雙雙到上天竺燒香,，拜謝大士，就送還前日幡竿,。過不多時,，眾人齊心協(xié)力,，山嶺廟也自成了。又去燒香點燭,，自不消說,。后來劉秀才得第，夫榮妻貴,。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壽,，同日念佛而終。此又后話,。
又說會骸山石壁,，自從誅邪之后，那《風(fēng)》,、《花》,、《雪》、《月》四詞,，卻象那個刷洗過了一番的,，毫無一字影跡。眾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,，不是個好人,，蹤跡方得明白。有詩為證：
崎嶇石洞老光陰,，只此幽棲致自深,。
誅殛忽然煩大士，方知佛戒重邪淫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