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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

  詩曰:

  深機密械總徒然,,詭計奸謀亦可憐。

  賺得人亡家破日,,還成撈月在空川,。

  話說世間最可惡的是拐子。世人但說是盜賊,,便十分防備他,。不知那拐子,便與他同行同止也識不出弄喧搗鬼,,沒形沒影的做將出來,,神仙也猜他不到,倒在懷里信他,。直到事后曉得,,已此追之不及了。這卻不是出跳的賊精,,隱然的強盜,?

  今說國朝萬歷十六年,浙江杭州府北門外一個居民,,姓扈,,年已望六。媽媽新亡,,有兩個兒子,,兩個媳婦,在家過活,。那兩個媳婦,,俱生得有些顏色,,且是孝敬公公,。一日,爺兒三個多出去了,,只留兩個媳婦在家,。閉上了門,自在里面做生活,。那一日大雨淋漓,,路上無人行走。日中時分,,只聽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聲,,十分凄摻悲咽,卻是婦人聲音,。從日中哭起,,直到日沒,,哭個不住。兩個媳婦聽了半日,,忍耐不住,,只得開門同去外邊一看。正是:

  閉門家里坐,,禍從天上來,。若是說話的與他同時生,并肩長,,便劈手扯住,,不放他兩個出去,縱有天大的事,,也惹他不著,。元來大凡婦人家,那閑事切不可管,,動止最宜謹慎,。丈夫在家時還好,若是不在時,,只宜深閨靜處,,便自高枕無憂,若是輕易攬著個事頭,,必要纏出些不妙來,。

  那兩個媳婦,當日不合開門出來,,卻見是一個中年婆娘,,人物也到生得干凈。兩個見是個婦人,,無甚妨礙,,便動問道:“媽媽何來?為甚這般苦楚,?可對我們說知則個,。”那婆娘掩著眼淚道:“兩位娘子聽著:老妻在這城外鄉(xiāng)間居住,。老兒死了,,止有一個兒子和媳婦。媳婦是個病塊,,兒子又十分不孝,,動不動將老身罵置,養(yǎng)贍又不周全,有一頓,,沒一頓的,。今日別口氣,與我的兄弟相約了去縣里告他忤逆,,他叫我前頭先走,,隨后就來。誰想等了一日,,竟不見到,。雨又落得大,家里又不好回去,,枉被兒子媳婦恥笑,,左右兩難。為此想起這般命苦,,忍不住傷悲,,不想驚動了兩位娘子。多承兩位娘子動問,,不敢隱瞞,,只得把家丑實告�,!彼麅蓚見那婆娘說得苦惱,,又說話小心,便道:“如此,,且在我們家里坐一坐,,等他來便了�,!眱蓚便扯了那婆子進去,。說道:“媽媽寬坐一坐,等雨住了回去,。自親骨肉雖是一時有些不是處,,只宜好好寬解,不可便經(jīng)官動府,,壞了和氣,,失了體面,�,!蹦瞧拍锏溃骸岸嘀x兩位相勸,老身且再耐他幾時,�,!币贿f一句,說了一回,天色早黑將下來,。婆娘又道:“天黑了,,只不見來,獨自回去不得,,如何好,?”兩個又道:“媽媽,便在我家歇一夜,,何妨,?粗茶淡飯,便吃了餐把,,那里便費了多少,?”那婆娘道:“只是打攪不當�,!蹦瞧拍锂敃r就裸起雙袖,,到灶下去燒火,又與他兩人量了些米煮夜飯,。指臺抹凳,,擔湯擔水,一攬包收,,多是他上前替力,。兩人道:“等媳婦們伏侍,甚么道理到要媽媽費氣力,?”媽媽道:“在家里慣了,,是做時便倒安樂,不做時便要困倦,。娘子們但有事,,任憑老身去做不妨�,!碑斠瓜戳耸帜_,,就安排他兩個睡了,那婆娘方自去睡,。次日清早,,又是那婆娘先起身來,燒熱了湯,,將昨夜剩下米煮了早飯,,拂拭凈了椅桌。力力碌碌,,做了一朝,,七了八當。兩個媳婦起身,要東有東,,要西有西,,不費一毫手腳,便有七八分得意了,。便兩個商議道:“那媽媽且是熟分肯做,,他在家里不象意,我們這里正少個人相幫,。公公常說要娶個晚婆婆,,我每勸公公納了他,豈不兩便,?只是未好與那媽媽啟得齒,。但只留著他,等公公來再處,�,!�

  不一日,爺兒三個回來了,,見家里有這個媽媽,,便問媳婦緣故。兩個就把那婆娘家里的事,,依他說了一遍,。又道:“這媽媽且是和氣,又十分勤謹,。他已無了老兒,,兒子又不孝,無所歸了,�,?蓱z!可憐,!”就把妯娌商量的見識,,叫兩個丈夫說與公公知道。扈老道:“知他是甚樣人家,?便好如此草草,!且留他住幾時著�,!笨诶镆粫r不好應承,,見這婆娘干凈,心里也欲得的,。又過了兩日,,那老兒沒搭煞,黑暗里已自和那婆娘模上了,。媳婦們看見了些動靜,,對丈夫道:“公公常是要娶婆婆,何不就與這媽媽成了這事,?省得又去別尋頭腦,,費了銀子�,!眱鹤用恳驳溃骸罢f得是,。”多去勸著父親,,媳婦們已自與那婆娘說通了,,一讓一個肯。擺個家筵席兒,,歡歡喜喜,,大家吃了幾杯,兩口兒成合,。

  過得兩日,,只見兩個人問將來。一個說是媽媽的兄弟,,一個說是媽媽的兒子,。說道:“尋了好幾日,方問得著是這里,�,!眿寢屄犚娮叱鰜�,,那兒子拜跪討?zhàn)�,,兄弟也替他請罪。那媽媽怒色不解,,千咒萬罵,。扈老從中好言勸開,。兄弟與兒子又勸他回去。媽媽又罵兒子道:“我在這里吃口湯水,,也是安樂的,,倒回家里在你手中討死吃?你看這家媳婦,,待我如何孝順,?”兒子見說這話,已此曉得娘嫁了這老兒了,。扈老便整酒留他兩人吃,。那兒子便拜扈老道:“你便是我繼父了,。我娘喜得終身有托,萬千之幸,�,!眲e了自去。似此兩三個月中,,往來了幾次,。

  忽一日,那兒子來說:“孫子明日行聘,,請爹娘與哥嫂一門同去吃喜酒,。那媽媽回言道:“兩位娘子怎好輕易就到我家去?我與你爺,、兩位哥哥同來便了,。”次日,,媽媽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,,歡歡喜喜,醉飽回家,。又過了一個多月,,只見這個孫子又來登門,說道:“明日畢姻,,來請闔家尊長同觀花燭,。”又道:“是必求兩位大娘同來光輝一光輝,�,!眱蓚媳婦巴不得要認媽媽家里,還悔道前日不去得,,賠下笑來應承,。

  次日盛壯了,隨著翁媽丈夫一同到彼,。那媽媽的媳婦出來接著,,是一個黃瘦有病的。日將下午,,那兒子請媽媽同媳婦迎親,,又要請兩位嫂子同去。說道:

  “我們鄉(xiāng)間風俗,,是女眷都要去的,。不然只道我們不敬重新親�,!眿寢寣鹤拥溃骸叭昶揠m病,,今日已做了婆婆了,,只消自去,何必煩勞二位嫂子,?兒子道:“妻子病中,,規(guī)模不雅,禮數(shù)不周,,恐被來親輕薄,。兩位嫂子既到此了,,何惜往迎這片時,?使我們好看許多�,!眿寢尩溃骸斑@也是,。那兩個媳婦,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,。媽媽就同他自己媳婦,,四人作隊兒,一伙下船去了,。更余不見來,,兒子道:“卻又作怪!待我去看一看來,�,!庇秩ヒ换兀菍O子穿了新郎衣服,,也說道:“公公寬坐,,孫兒也出門望望去�,!睋u搖擺擺,,踱了出來,只剩得爺兒三個在堂前燈下坐著,。等候多時,,再不見一個來了。肚里又饑,,心下疑惑,,兩個兒子走進灶下看時,清灰冷火,,全不象個做親的人家,。出來對父親說了,拿了堂前之燈,,到里面一照,,房里空蕩蕩,,并無一些箱籠衣衾之類,止有幾張椅桌,,空著在那里,。心里大驚道:“如何這等?”要問鄰舍時,,夜深了,,各家都關門閉戶了。三人卻象熱地上螻蟻,,鉆出鉆入,。亂到天明,才問得個鄰舍道:“他每一班何處去了,?”鄰人多說不知,。又問:“這房子可是他家的?”鄰人道:“是城中楊衙里的,,五六月前,,有這一家子來租他的住,不知做些甚么,。你們是親眷,,來往了多番,怎么倒不曉得細底,,卻來問我們,?”問了幾家,一般說話,。有個把有見識的道:“定是一伙大拐子,,你們著了他道兒,把媳婦騙的去了,�,!备缸尤艘娬f,忙忙若喪家之狗,,踉踉蹌蹌,,跑回家去,分頭去尋,,那里有個去向,?只得告了一紙狀子,出個廣捕,,卻是渺渺茫茫的事了,。那扈老兒要娶晚婆,他道是白得的,十分便宜,。誰知到為這婆子白白里送了兩個后生媳婦,!這叫做“貪小失大”,所以為人切不可做那討便宜茍且之事,。正是:

  莫信直中直,,須防仁不仁。

  貪看天上月,,失卻世間珍,。

  這話丟過一邊。如今且說一個拐兒,,拐了一世的人,,倒后邊反著了一個道兒。這本話,,卻是在浙江嘉興府桐鄉(xiāng)縣內,。有一秀才,,姓沈名燦若,,年可二十歲,是嘉興有名才子,。容貌魁峨,,胸襟曠達。娶妻王氏,,姿色非凡,,頗稱當對。家私豐裕,,多虧那王氏守把,。兩個自道佳人才子,一雙兩好,,端的是如魚似水,,如膠似漆價相得。只是王氏生來嬌怯,、厭厭弱病嘗不離身的,。燦若十二歲上進學,十五歲超增補廩,,少年英銳,,白恃才高一世,視一第何啻拾芥,!平時與一班好朋友,,或以詩酒娛心,或以山水縱目,,放蕩不羈,。其中獨有四個秀才,,情好更駕。自古道:“惺惺惜惺惺,,才子惜才子,。”卻是嘉善黃平之,,秀水何澄,,海鹽樂爾嘉,同邑方昌,,都一般兒你羨我愛,,這多是同郡朋友。那本縣知縣姓稽,,單諱一個清字,,常州江陰縣人。平日敬重斯文,,喜歡才士,,也道燦若是個青云決科之器,與他認了師生,,往來相好,。是年正是大比之年,有了科舉,。燦若歸來打疊衣裝,,上杭應試,與王氏話別,。王氏挨著病軀,,整頓了行李,眼中流淚道:“官人前程遠大,,早去早回,。奴未知有福分能勾與你同享富貴與否?”燦若道:“娘子說那里話,?你有病在身,,我去后須十分保重!”也不覺掉下淚來,。二人執(zhí)手分別,,王氏送出門外,望燦若不見,,掩淚自進去了,。

  燦若一路行程,心下覺得不快。不一日,,到了杭州,,尋客店安下。匆匆的進過了三場,,頗稱得意,。一日,燦若與眾好朋友游了一日湖,,大醉回來睡了,。半夜,忽聽得有人扣門,,披衣而起,。只見一人高冠敞袖,似是道家壯扮,。燦若道:“先生夤夜至此,,何以教我?那人道:“貧道頗能望氣,,亦能斷人陰陽禍福,。偶從東南來此,暮夜無處投宿,,因扣尊肩,,多有驚動,!”燦若道:“既先生投宿,,便同榻何妨。先生既精推算,,目下榜期在邇,,幸將賤造推算,未知功名有分與否,,愿決一言,。”那人道:“不必推命,,只須望氣,。觀君豐格,功名不患無緣,,但必須待尊閫天年之后,,便得如意。我有二句詩,,是君終身遭際,,君切記之:鵬翼摶時歌六憶,鸞膠續(xù)處舞雙鳧�,!睜N若不解其意,,方欲再問,外面貓兒捕鼠,,撲地一響,,燦若嚇了一跳,卻是南柯一夢,。燦若道:“此夢甚是詫異,!那道人分明說,待我荊妻亡故,,功名方始稱心,。我情愿青衿沒世也罷,割恩愛而博功名,,非吾愿也,。”兩句詩又明明記得,,翻來覆去睡不安穩(wěn),。又道:“夢中言語,信他則甚,!明日倘若榜上無名,,作速回去了便是�,!闭胫H,,只聽得外面叫喊連天,鑼聲不絕,,扯住討賞,,報燦若中了第三名經(jīng)魁。燦若寫了票,,眾人散訖,。慌忙梳洗上轎,,見座主,,會同年去了。那座師卻正是本縣稽清知縣,,那時解元何澄,,又是極相知的朋友。黃平之,、樂爾嘉,、方昌多已高錄,,俱各歡喜。燦若理了正事,,天色傍晚,,乘轎回寓。只見那店主趕著轎,,慌慌的叫道:“沈相公,,宅上有人到來,有緊急家信報知,,侯相公半日了,。”燦若聽了“緊急家信”四字,,一個沖心,,忽思量著夢中言語,卻似十五個吊桶打水,,七上八落,。正是:

  青龍白虎同行,吉兇全然未保,。

  到得店中下轎,,見了家人沈文,穿一身素凈衣服,,便問道:“娘子在家安否,?誰著你來寄信?”沈文道:“不好說得,,是管家李公著寄信來,。官人看書便是�,!睜N若接過書來,,見書封筒逆封,心里有如刀割,。拆開看罷,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日身故,,燦若驚得呆了,。卻似:

  分開八片頂陽骨,傾下半桶雪水來,。

  半響做聲不得,,驀然倒地。眾人喚醒,,扶將起來,。燦若咽住喉朧,,千妻萬妻的哭,哭得一店人無不流淚,。道:“早知如此,,就不來應試也罷,誰知便如此永訣了,!”問沈文道:“娘子病重,,緣何不早來對我說?”沈文道:“官人來后,,娘子只是舊病懨懨,,不為甚重。不想二十六日,,忽然暈倒不醒,,為此星夜趕來報知�,!睜N若又硬咽了一回,,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,也顧不得他事了,。暗思一夢之奇,,二十七日放榜,王氏卻于二十六日間亡故,,正應著那“鵬翼摶時歌六憶”這句詩了,。

  當時整備離店,行不多路,,卻遇著黃平之抬將來,。(二人又是同門)相見罷,黃平之道:“觀兄容貌,,十分悲慘,,未知何故?”燦若噙著眼淚,,將那得夢情由,,與那放榜報喪、今趕回家之事,,說了一遍,。平之嗟嘆不已道:“尊兄且自寧耐,毋得過傷,。待小弟見座師與人同袍為兄代言其事,,兄自回去不妨�,!眱扇藙e了,。

  燦若急急回來,,進到里面,撫尸慟哭,,幾次哭得發(fā)昏,。擇時入殮已畢,停樞在堂,。夜間燦若只在靈前相伴,。不多時,過了三,、四七,。眾朋友多來吊唁,就中便有說著會試一事的,,燦若漠然不顧,,道:“我多因這蝸角虛名,賺得我連理枝分,,同心結解,,如今就把一個會元搬在地下,我也無心去拾他了,�,!边@是王氏初喪時的說話。轉眼間,,又過了斷七,。眾親友又相勸道:“尊閫既已夭逝,料無起死回生之理,。兄在自灰其志,,竟亦何益!況在家無聊,,未免有孤棲之嘆,,同到京師,一則可以觀景舒懷,,二則人同袍劇談竟日,,可以解慍。豈司為無益之悲,,誤了終身大事,?”燦若吃勸不過,道:“既承列位佳意,,只得同走一遭�,!蹦菚r就別了王氏之靈,,囑付李主管照管羹飯,、香火,同了黃,、何,、方、樂四友登程,,正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,。

  五人夜住曉行,不則一日來到京師,。終日成群挈隊,,詩歌笑做,不時往花街柳陌,,閑行遣興,。只有燦若沒一人看得在眼里。韶華迅速,,不覺的換了一個年頭,,又早上元節(jié)過,漸漸的桃香浪暖,。那時黃榜動,,選場開,五人進過了三場,,人人得意,,個個夸強。沈燦若始終心下不快,,草草完事,。過不多時揭曉,單單奚落了燦若,,他也不在心上,。黃、何,、方,、樂四人自去傳艫,何澄是二甲,,選了兵部主事,,帶了家眷在京。黃平之到是庶吉士,,樂爾嘉選了太常博士,,方昌選了行人�,;逯h也行取做刑科給事中,,各守其職不題,。

  燦若又游樂了多時回家,到了桐鄉(xiāng),。燦若進得門來,,在王氏靈前拜了兩拜,哭了一場,,備羹飯澆奠了,。又隔了兩月,請個地理先生,,擇地殯葬了王氏已訖,,那時便漸漸有人來議親。燦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,,王氏恁地一個嬌妻,,兀自無緣消受,再那里尋得一個廝對的出來,?必須是我目中親見,,果然象意,方才可議此事,。以此多不著緊,。
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。有話即長,,無話即短。卻又過了三個年頭,,燦若又要上京應試,,只恨著家里無人照顧。又道是“家無主,,屋倒豎”,。燦若自王氏亡后,日間用度,,箸長碗短,,十分的不象意;也思量道:“須是續(xù)弦一個拿家娘子方好,。只恨無其配偶,。”心中悶悶不已,。仍把家事,,且付與李主管照顧,收拾起程。那時正是八月間天道,,金風乍轉,,時氣新涼,,正好行路,。夜來皓魄當空,澄波萬里,,上下一碧,,燦若獨酌無聊,觸景傷懷,,遂爾口占一曲:

  露摘野塘秋,,下簾籠不上鉤,徒勞明月穿窗牖,。鴛衾遠丟,,孤身遠游,浮搓怎得到陽臺右,?漫凝眸,,空臨皓魄,人不在月中留,�,!辉~寄《黃鶯兒》

  吟罷,痛飲一醉,,舟中獨寢,。

  話休絮煩,燦若行了二十余日,,來到京中,。在舉廠東邊,租了一個下處,,安頓行李已好,。一日同幾個朋友到齊化門外飲酒。只見一個婦人,,穿一身縞素衣服,,乘著蹇驢,一個閑的,,桃了食甕隨著,,恰象那里去上墳回來的。燦若看那婦人,,生得:

  敷粉太白,,施朱太赤。加一分太長,減一分太短,。十相具足,,是風流占盡無余;一昧溫柔,,差絲毫便不廝稱,!巧笑倩兮,笑得人魂靈顛倒,;美目盼兮,,盼得你心意癡迷。假使當時逢妒婦,,也言“我見且猶憐”,。

  燦若見了此婦,卻似頂門上喪了三魂,,腳底下蕩了七魄,。他就撇了這些朋友,也雇了一個驢,,一步步趕將去,,呆呆的尾著那婦人只顧看。那婦人在驢背上,,又只顧轉一對秋波過來看那燦若,。走上了里把路,到一個僻靜去處,,那婦人走進一家人家去了,。燦若也下了驢,心下不舍,,釘住了腳在門首呆看,。看了一響,,不見那婦人出來,。正沒理會處,只見內里走出一個人來道:“相公只望門內觀看,,卻是為何,?”燦若道:“造才同路來,見個白衣小娘子走進此門去,,不知這家是甚等人家,?那娘子是何人?無個人來問問,�,!蹦侨说溃骸按藡D非別,乃舍表妹陸蕙娘,新近寡居在此,,方才出去辭了夫墓,,要來嫁人。小人正來與他作伐,�,!睜N若道:“足下高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小人姓張,,因為做事是件順溜,,為此人起一個混名,只叫小人張溜兒,。”燦若道:“令表妹要嫁何等樣人,?肯嫁在外方去否,?”溜兒道:“只要是讀書人后生些的便好了,地方不論遠近,�,!睜N若道:“實不相瞞,小生是前科舉人,,來此會試,。適見令表妹豐姿絕世,實切想慕,,足下肯與作媒,,必當重謝�,!绷飪旱溃骸斑@事不難,,料我表妹見官人這一表人才,也決不推辭的,,包辦在小人身上,,完成此舉�,!睜N若大喜道:“既如此,,就煩足下往彼一通此情�,!痹谛渲心3鲆诲V銀子,,遞與溜兒道:“些小薄物,聊表寸心,。事成之后,,再容重謝。”溜兒推遜了一回,,隨即接了,。見他出錢爽快,料他囊底充饒,,道:“相公,,明日來討回話�,!睜N若歡天喜地回下處去了,。

  次日,又到郊外那家門首來探消息,,只見溜兒笑嘻嘻的走將來道:“相公喜事上頭,,恁地出門的早哩!昨日承相公分付,,即便對表妹說知,。俺妹子已自看上了相公,不須三回五次,,只說著便成了,。相公只去打點納聘做親便了。表妹是自家做主的,,禮金不計論,,但憑相公出得手罷了�,!睜N若依言,,取三十兩銀子,折了衣飾送將過去,,那家也不爭多爭少,,就許定來日過門。

  燦若看見事體容易,,心里到有些疑惑起來,。又想是北方再婚,說是鬼妻,,所以如此相應,。至日鼓吹燈轎,到門迎接陸蕙娘,。蕙娘上轎,,到燦若下處來做親。燦若燈下一看,,正是前日相逢之人,,不寬大喜過望,,方才放下了心。拜了天地,,吃了喜酒,,眾人俱各散訖。兩人進房,,蕙娘只去椅上坐著,。約莫一更時分,夜闌人靜,,燦若久曠之后,,欲火燔灼,便開言道:“娘子請睡了罷,�,!鞭ツ飮竖L聲吐燕語道:“你自先睡�,!睜N若只道蕙娘害羞,,不去強他,且自先上了床,,那里睡得著?又歇了半個更次,,蕙娘兀自坐著,。燦若只得又央及道:“娘子日來困倦,何不將息將息,?只管獨坐,,是甚意思?”蕙娘又道:“你自睡,�,!笨诶镆活^說,眼睛卻不轉的看那燦若,。燦若怕新來的逆了他意,,依言又自睡了一會,又起來款款問道:“娘子為何不睡,?”蕙娘又將燦若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會,,開口問道:“你京中有甚勢要相識否?”燦若道:“小生交游最廣,。同袍,、同年,無數(shù)在京,,何論相識,?”蕙娘道:“既如此,,我而今當真嫁了你罷�,!睜N若道:“娘子又說得好笑,。小生千里相遇,央媒納聘,,得與娘子成親,,如何到此際還說個當真當假?”蕙娘道:“官人有所不知,,你卻不曉得此處張溜兒是有名的拐子,。妾身豈是他表妹?便是他渾家,。為是妻身有幾分姿色,,故意叫妻賺人到門,他卻只說是表妹寡居,,要嫁人,,就是他做媒。多有那慕色的,,情愿聘娶妾身,,他卻不受重禮,只要哄得成交,,就便送你做親,。叫妾身只做害羞,不肯與人同睡,,因不受人點污,。到了次日,卻合了一伙棍徒,,圖賴你奸騙良家女子,,連人和箱籠盡搶將去。那些被賺之人,,客中怕吃官司,,只得忍氣吞聲,明受火囤,,如此也不止一個了,。前日妾身哭母墓而歸,原非新寡,。天殺的撞見宮人,,又把此計來使。妻每每自思,,此豈終身道理,?有朝一日惹出事來,,并妻此身付之烏有。況以清白之身,,暗地迎新送舊,,雖無所染,情何以堪,!幾次勸取丈夫,,他只不聽。以此妾之私意,,只要將計就計,,倘然遇著知音,愿將此身許他,,隨他私奔了罷,。今見官人態(tài)度非凡,仰且志誠軟款,,心實歡羨,;但恐相從奔走,或被他找著,,無人護衛(wèi),,反受其累。今君既交游滿京邸,,愿以微軀托之官人,。官人只可連夜便搬往別處好朋友家謹密所在去了,方才娶得妾安穩(wěn),。此是妾身自媒以從官人,官人異日弗忘此情,!

  燦若聽罷,,呆了半響道:“多虧娘子不棄,見教小生,。不然,,幾受其禍�,!边B忙開出門來,,叫起家人打疊行李,把自己喂養(yǎng)的一個蹇驢,,馱了蕙娘,,家人桃箱籠,自己步行,。臨出門,,叫應主人道:“我們有急事回去了,。”曉得何澄帶家眷在京,,連夜敲開他門,,細將此事說與。把蕙娘與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,。那何澄房盡空闊,,燦若也就一宅兩院做了下處,不題,。

  卻說張溜兒次日果然糾合了一伙破落戶,,前來搶人。只見空房開著,,人影也無,。忙問下處主人道:“昨日成親的舉人那里去了?”主人道:“相公連夜回去了,�,!北娙烁鞲鞔袅艘换兀蠹胰碌溃骸拔覀冸S路追去,�,!币缓宓耐麖埣覟硜y奔去了。卻是諾大所在,,何處找尋,?元來北京房子,慣是見租與人住,,來來往往,,主人不來管他東西去向,所以但是搬過了,,再無處跟尋的,。燦若在何澄處看了兩月書,又早是春榜動,,選場開,。燦若三場滿志,正是專聽春雷第一聲,,果然金榜題名,,傳臚三甲。燦若選了江陰知縣,,卻是稽清的父母,。不一日領了憑,帶了陸蕙娘起程赴任,。卻值方昌出差蘇州,,竟坐了他一只官船到任,。陸蕙娘平白地做了知縣夫人,這正是“鸞膠續(xù)處舞雙鳧”之驗也,。燦若后來做到開府而止,。蕙娘生下一子,后亦登第,。至今其族繁盛,,有詩為證:

  女俠堪夸陸蕙娘,能從萍水識檀郎,。

  巧機反借機來用,,畢竟強中手更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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